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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场杜蕾斯引发的教育风波

一场杜蕾斯引发的教育风波

官方发布2017-07-11 10:13:00浏览3010

一场杜蕾斯引发的教育风波

  作者小沸是一名在上海留美预科学校的老师,这里的学生毕业后直接获得美国高中毕业证。但即使在这样的学校里,生物老师讲课也是直接略过和“性”有关的知识。文学课教师袁愿决定自己来给学生上这一课,可是却没有想到这一决定在学生、家长和学校教务层面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。

  文 | 小沸

  1

  圣诞节前一周,我的同事、文学课教师袁愿在批改作业时,看到10年级女生Orca一篇这样的周记:

  周六,我在世纪大道练完架子鼓,骑单车回碧云,路上想起下周要与同学交换圣诞礼物。昨天室友们吵吵闹闹地说,要给咱们的乐队主唱买杜蕾斯套装,让她拥有“性福人生”。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。

  这是我第一次买避孕套,居然不是给自己消费。读初一时,我在科学课PPT上见过图片,初二时,在生物课上又看了一遍。我问Angela等朋友,她们都说,老师跳过了那一节。Angela还模仿她生物老师平缓拖沓的男低音:“上节课我们讲了心脏,这节课我们讲膝关节——”同学们都很沮丧:从心脏跳到膝盖,那我们身上面积宽阔的肚子和屁股,算什么?如果不痛不丑,是不是截掉也没关系?

  我走进家乐福,扫了眼避孕套专区的货架,赤橙黄绿青蓝紫,包装鲜艳,种类繁多。什么挚爱装,情迷装,激情装,活力装,螺纹装,冰感超薄,热感超薄,还有一款“金刚持久环”。我的选恐症立刻上线,傻杵在那儿,眼睛溜溜地来回转动。

  有个售货阿姨抄手并肩和我站着。她四五十岁左右,半边脸的蝴蝶斑,加上眼线画得又青又重,服务性的笑容显得面目狰狞。见我犹豫了七八分钟,她贴上脸,瓮声瓮气地介绍:“现在买冈本有优惠哦,12支装立减10元。”

  “冈本?不要,不要的。”

  阿姨只好把取下的一大盒冈本放回去。

  “就要杜蕾斯,小盒装就行了。”我平常爱看杜蕾斯的公众号,它的文案特别幽默,给我带来了无穷的欢乐。

  “喏,你买这个套餐,一盒螺纹装,一盒果味装,才29块,便宜伐?超划算的。要是单买,一盒就得二十!”

  我迅速掳过阿姨手上的两盒,去收银台结账。

  到家后,老妈正好不在。老妈知道她女儿啥都懂。我去漫展买小黄本她也不拦着,只问钱带没带够。

  我把大厅的落地窗打开,雪白的阳光像水一样泼进来,清爽又亮堂。我盘腿坐在地板上,沿着杜蕾斯橘红的包装袋齿状边缘,撕开一个口子,捏起淡黄的套套小圈,一点点把它拖了出来。我感到指肚上油腻腻的。我仔细查看包装,上面写着加了润滑液,是草莓味的。草莓是我最爱吃的水果,这气味让我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手指。

  看完后,袁老师笑了。“性”是学生喜欢探讨的话题之一。她起先没有多想,只是条件反射似的,认为学生可爱,有趣,句子也挑不出什么毛病。袁老师教10年级荣誉班,学生都像Orca这样,除了成绩优等,做什么都感到自在。她是学校乐队的鼓手,吉他也玩得很溜。艺术节、全能秀、英文歌大赛,都能看到她。表演之前,先调试乐器,Orca常会和身边人说说笑笑,兴之所至,全场都能听到她嚯嚯的,笑得上气不接下气。打起架子鼓来,她却绷紧脸,神情十分严肃,气势磅礴,完全不像十六岁的少女。据传,她每周看一遍电影《爆裂鼓手》。她一心想去伯克利音乐学院读大学。英文名Orca是“虎鲸”的意思。

 

  Orca发在朋友圈的《爆裂鼓手》剧照

  袁老师用红笔批阅道:“哈哈哈。杜蕾斯味道如何?”

  接着看到Angela的周记。Angela是一个栗色卷发的女孩,皮肤白皙,个性沉静。她这周末去一个剧组实习了。说是实习,其实是想看看鹿晗。原来,Angela的妈妈厉女士是一家鼎鼎有名的影视公司的行政总监。

  袁老师回过神,想起Orca写的“我问Angela等朋友,她们都说,老师跳过了那一节”。于是,袁老师发微信给自己的好友,也是学校的生物老师:“你和十年级学生讲过性方面的知识吗?”得到否定的答案后,袁老师想了想,决心自己来。

  2

  袁老师32岁,江西上饶人,复旦大学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博士毕业。这是她在上海这所国际学校高中部任文学课教师的第一年。我比她早入职一年。我们第一次见面,是去年初冬,她面试那天。我被邀去试听她的讲课。

  “各位老师好,我试讲的篇目是汪曾祺的《大淖记事》。”

  袁老师的声音很像周迅,只是语速更慢一些。她穿着深色及膝羊毛大衣,一排平整、锃亮的牛角扣让她看上去像个高中生。她165cm左右,平板身材,圆脸杏眼,戴一副大得夸张的黑框眼镜,神色有股莫名的欢欣。美方校长一眼相中了她:“你一看就是属于这里的。”

  这所学校是一所留美预科学校,是美国一所中学在上海的分校。教师大多是英美人,学生大多是中国人。学生一进校门,就放弃了国内学籍,进入美国的教育系统,毕业获得美国高中毕业证,申请美国或其他英语国家的大学。

  袁老师放弃上海某二本大学教职,来到这里,她对自己的判断感到满意。

  相处久了,袁老师成为我在学校最亲近的同事。我晚上一得空,就去找她看惊悚片,白天则常去旁听她的课。

  袁老师讲课有她的风格。比如,讲加西亚·马尔克斯的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,她会对比阿摩司·奥兹的《爱与黑暗的故事》。前者发生在南美大地,主人公阿里萨持续五十年,在内心执拗地坚守对初恋费尔明娜的爱情,同时,他却极其谨慎地拥有难计其数的秘密情人。

  PPT上写着马尔克斯的一句名言:“人孤独的根源,在于没有爱的能力。”

  “爱”这个字对学生很提神。袁老师郑重地解释,这里的“爱”不单指“爱情”,应该说,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建立深刻的生命联系的能力。

  学生们似懂非懂。袁老师拿自己下刀:“我就缺乏这种能力,至今只与一个人建立起‘深刻的生命联系’,连父母都没能。他们对我不理解,渐渐耗掉了我对他们的耐心。没有办法。理解的前提是相似,而使人们相似的,往往不是基因,是同处一个时代。”

  课堂陷入了微弱的感伤。

  有个男生细声打探道:“我对‘那个人’很感兴趣。”声音很小,但人人都听到了。大家笑起来。袁老师抿着嘴手足无措,飞红了脸。学生们感觉逗弄到了老师,占得一点便宜,个个都喜气洋洋的。

  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很受少年少女们喜欢。故事激情奔放,如火如荼。自由之河滚滚向前,一如加勒比海人极盛的生命力。大家心满意足地看完,又满怀期待地读下一本,来自以色列的《爱与黑暗的故事》。读不了一半,学生纷纷叫苦不迭:

  “连情节都没有,像和尚碎碎念,太难进入了。”

  “最像和尚的是,太禁欲了,太愚昧了。比如,作者写母亲招待家里的来客,弯身给他们倒茶,脖颈的皮肤露出一小块。男性客人们都觉得很不好意思,慌忙把头扭开,不敢看。”

  袁老师笑道:“旧式犹太人是这样的,新型希伯来人就变了,作者奥兹——”

  “奥兹就是在这两种人之间徘徊,所以有很多内心冲突。他处在历史的过渡点,和鲁迅《孤独者》所表达的‘历史的中间物’类似。”袁老师话还没说完,被班里一位活跃的“学霸”Joy打断了。看来她早就不满意同学这么诋毁她心爱的小说了。

  她侧身扫视着大家,说:“新型希伯来人,也就是基布兹的拓荒者们,在男女关系上没有任何界限,他们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。”她拾起书,大声朗读起来:“看这一段——亚历山大爷爷有一次说:‘他们认为将来这样的事情会很简单,小伙子只是到一个姑娘那里提出要求就行了,或者姑娘甚至连等都不等小伙子提出要求,自己就会向小伙子提出要求,就像讨杯水。’

  ‘讨杯水’,就像我们的‘摇一摇’,还有那么多的约炮APP。”

  全班大笑。只有Angela和她同样腼腆的同桌,羞赧地低下了头。

  奇怪的是,Joy却面色忧郁,眼圈一下子红了。她欲言又止,最终只是稍作停顿,用一种更加缓沉的音调,继续读道:

  “缺乏想象力的贝茨阿勒尔伯伯则带着克制的愤怒说道:‘这些十足的布尔什维主义就这样把所有的神秘感都毁了?就这样把所有的感情都抹煞了?就这样把我们的整个生活变成了温吞水?’

  ——所以我觉得,不能简单地说他们愚昧,落后。他们是很谨慎,很会为自己考虑,看得很长远的,所以才会坚持一种相对禁欲的生活。”

  大家陷入了沉思,有些同学在点头。袁老师等着Joy说完,脸上始终保持着某种满意而琢磨不透的笑意。

  Joy最后小声嘟囔道:“好吧,问问你们男生,如果Sex唾手可得,见多了,还有意思吗?”

  “没意思,没意思。”男生们乐不可支地摆摆手。

  袁老师这才咳嗽一声,用油性笔敲打讲台,在白板上划出四横四竖,十六个方格。袁老师说,让大家对比南美和中东的这两部小说,是想说,其实世界像一个有很多抽屉的大柜子,抽屉的材质和形状看上去可能十分相似,但里面装的东西是不一样的。你各处看一看,了解多了,人就变得开阔,包容。你会剔除文化和社会成见,多考虑个体的特殊性。于是,做个人选择时,你也会更加秉持你的本心和本性……”

  3

  圣诞过后,周五早晨,我一进办公室,袁老师就问道:“小沸,你是不是写过一个同性少年自我探索的故事?我印象很深,主人公叫肖石。我想发给学生看看。”

  袁老师看完Orca购买杜蕾斯的周记后,想鼓励学生就“性”这个话题,写写自己之前受过的启蒙教育,以及十六七岁特定的年龄阶段对此的困惑。袁老师清楚自己和学生的关系:足够真诚,但了解不深。

  我有点犹豫,要不要把肖石的故事给学生看。起先,让我敏感的,倒不是题材涉及“同性恋”。这并非禁忌。之前学术主任,一个性格高冷的、耶鲁毕业的纽约人,在全校大会上,系统地科普过这个话题。他谈到少年时一个受此歧视而自杀的朋友,音调陡增,眼泪直流。那是我们唯一一次,见到他情绪如此失控。

  我起先拒绝了袁老师:“关键是,我不想在一帮小朋友那里,显摆。”

  “这你就不对了。”袁老师督促我快把电子文档发给她:“我们教文学的,都得向沈从文学习。他好些小说都是在西南联大教创作课,写来给学生做示范的。比如《着墨医生》,通篇都是对话,那是他用来教学生写对话的。”

  我无从反驳。我拗不过她。我觉得她说得很对。

  等到她打印好17份《少年肖石》(点击标题可读),我也跟着进了课堂。我心不安,好像不习惯这么张扬,又好像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。

  袁老师讲清楚要求后,把《少年肖石》发给了15位学生。坐在最后一排的我,也拿了一份。这还是一年前写的,看着有点陌生,仿佛出自另一个人之手。

  这时,坐在第一排的Neil笑着朝我大声喊:“小沸老师,这个主人公真有意思噢!”

  “是啊,是啊!”很多学生都笑眯眯的,回头望向我。

  袁老师这次布置的写作,无疑十分特别。学生们在短暂的茫然后,兴奋起来。好像每个人都背着一个故事,不堪重负走了很长的路,正迫不及待想卸下来。还有同学询问,写完要不要照常发到公共邮箱,大家交流交流?

  看来对“性”这个话题,学生们很有话说。

  从西班牙回国不久的上海女孩Cora说:“在马德里,学校里男女生勾肩搭背都很正常。常有个别女生坐在男生怀里,但他们并不是男女朋友关系。也不会有人认为,这是什么轻浮的举动。我刚去马德里时,男生们拥抱我,——奔过来从后来熊抱,我脸色十分难看。这导致他们一度以为我是拉拉,讨厌和男生亲近。十六七岁,西班牙人在性方面就十分成熟了。大多数女生十四五岁就变成了真正的女人。但她们并不会觉得羞耻,反而会很骄傲!这种骄傲似乎让她们更有魅力。怎么说?那种魅力,真让我自卑。对于这一点,我至今想不明白,这要放在国内,早就被父母骂死了。”

  一位高高大大、性格温雅的男生Mark接过话头:“是的,受国外经历的影响,我的想法也在转变。我在挪威时,和好友上街,总会遇到很多对gay,打扮另类,紧身裤紧身衣,涂黑色指甲油。人们并没有特别关注他们,反倒是我,老忍不住瞥他们,反感他们。但待了两年后,受环境影响,我没再认为gay有什么恶心我,对不住我的。每个人都有追求爱的权利,若是真爱,同性和异性又有什么本质区别?”Mark扬了扬那沓《少年肖石》的A4纸。

  他的同桌Dave笑着说:“在哪儿看到过这么一段话,觉得特别有意思:曾经由男人来决定女人该不该受教育,白人决定黑人能不能活下去,后来我们都认为这是荒诞的,如今我们却又让异性恋来决定同性恋能不能相爱。”

  Mark想了想说:“异性恋的问题就挺麻烦了,如果还要谈到同性恋,家长们会被吓到。”

  “怎么说?”袁老师问道。

  Mark继续道:“现在国内的父母对待性教育,就是希望能有一种神奇的药,给孩子吃了之后,青春期的身体照常发育,但没有性欲,也不会产生性方面的好奇。等到高中毕业,进入大学,再吃一片解药,一切恢复正常。一切性知识全懂。整个过程,无需教育,也无需戒备。”

  袁老师笑了:“你是说别人家的父母吧?”

  我也笑了,心想,你们的父母可是这个国家的精英,脑袋和口袋一样满满当当,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呀。

  4

  周六十点醒来,我看到有袁老师三个未接来电。点开微信,她的头像,粉红的笑弯了眉眼的樱桃小丸子,弹了出来:“小沸,出事了。”

  附在这句话后面,是很多张微信聊天记录的截图。

  第一张是傅副校长半夜两点多发的:

  “小袁,你让学生写什么了?Angela妈妈的微信推荐给你,你自己去处理好。”

  傅副校长是学校的大管家,五十来岁,精力比一般大学生还好。学术、招生、乃至校园里的流言八卦,她事事操一份心,每晚只睡三四个小时。

  第二张截图,是Angela的妈妈厉女士发给傅副校长的:

  “傅校长您好!今天Angela跟我说,文学课老师袁愿布置了一篇关于性的文章,还给每位学生发了《少年肖石》。Angela比较单纯,不会写,来请教我该怎么写。我便要了《少年肖石》来看。一看,我惊呆了!这是写青少年同性恋的,内容用词都污到极点!我让孩子爸爸也看了,我们都难以置信,这样下作的东西竟然给未成年人看?!孩子们目前三观未正,这是要教给他们怎样的人生观啊?!若是在国外,我们家长是可以将袁老师和学校告上法庭的!”

  我虽不是什么作家,但对待写作这一行为,还是认真的。看到“下作”两个字被用来形容自己辛苦得来的成果,心里有股憋闷。更难受的是,这个非虚构作品的主人公,是我很亲近的人。我像画素描那样,尽最大努力还原了他的生活。我不知道他们眼里“下作的东西”,是不是也在指他。如果是这样的话,我觉得我完全没必要再浪费生命,去教这样充满恶意、狭隘无知的人的子女了。

  第三、四、五、六张截图,是袁老师与厉女士的沟通。袁老师性格沉稳,也比我有耐心得多。我设身处地,心惊胆寒,自忖以我的脾气和口才,是完全无法和厉女士过招的。

  袁老师说:“Angela妈妈,您好,这次写作布置了‘性教育’的话题,一是有学生在周记中写到了。他们在思考并接触这方面,我觉得引导之前,有必要了解学生们之前接受了怎样的性教育。事实上很多学生的性教育都是自己通过网络完成的,这反而容易出问题。二是不久前北师大出了一套五年级性教育教材,因是国内第一次很认真地对待这件事,内容图片客观,引起了不少争议。我想,高中生也可以来谈谈他们的看法、接受度等。

  “推荐小沸老师的《少年肖石》,一是有警示意义,因为这是真的悲剧。这位少年成为同性恋,很可能是因幼时受熟人性侵所致。人们大多低估了第一次性经历对之后人生的影响。二是这篇对话较多,正好学生在练习写场景和对话。这篇是非虚构,真实的人物和事件,曾入选国内非虚构价值推荐榜(链接如下)。我疏忽的是(这一点非常抱歉),可能它只适合部分人看,而您的女儿不在此内,我收回这份推荐。”

  5

  厉女士把美方校长、傅副校长、学术主任、袁老师,以及Angela的爷爷、奶奶、爸爸和两位叔叔拉进了一个微信群,继续说道:

  “袁老师,你的初衷也许是好的,但你拿出《少年肖石》这样一篇畸形、黑暗、非主流、带有负能量的小说给学生看,且让他们模仿此篇来写作,就极其不合适了。

  “我和孩子爸爸都在国外定居过,我们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与外国人打交道,有很多不同国籍的朋友,且我们的父辈也从青年起就在西方国家留学,所以我们家应该是相当西化,相当开明的了。我们欢迎、支持、鼓励正常的性教育,但这是基于健康阳光、积极向上、宣扬主流价值观的基础上。袁老师,你作为文学老师,既非生理课老师,又非性心理学老师,你若发现像Orca这样的个别学生,有错误危险的倾向,应当交与专业老师严肃处理。

  “这个故事对一个成年人的冲击已经很大,如何能让16岁的孩子们辨清方向呢?畸形变态的东西有,但不能在课堂上传播和宣扬。——肖石说起其‘男友’,是一脸幸福状,这不是宣扬是什么?

  “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,你们的责任是把孩子们往正确、健康、正能量的方向上引导,而非迎合少数孩子,将大多数单纯的孩子引向黑暗面、复杂面、龌龊面。如今,不少孩子开始认为异性恋同性恋都是一样正常的,难道袁老师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吗?袁老师希望我们的下一代舍弃掉正常的家庭观吗?说到底,你是想鼓励孩子们往这方向走吗?你是想让孩子们认为社会就是如此肮脏不堪的吗?我们需要宣扬正能量!消除学生心中的负能量!而非反其道行之。望你三思!”

  袁老师说:“您的问题我这里一一回答。首先,需要致歉的是,我不该把这份材料给Angela同学,毕竟我不是看着她长大的,对她了解得远远没您深入。同时,我低估了各个学生的差异性。

  “关于这篇材料,我需要再次说明的是,这是一个悲剧,我给学生看,是提出警示,我提醒他们了解和注意,因为我知道朋友中像肖石这样疏忽造成的悲剧,不止一个。时代不像以前那么单纯单一了,我的学生也在面临新的困境。这里不多说了。

  “为什么您觉得我是在弘扬同性恋?我想可能是,这个故事没有明显反对同性恋,指出:这件事是错的,畸形的,有病的。它只是把一个人本来的想法、经历客观地还原,没有评价。

  “在课上,我没有和学生说这样的悲剧是畸形的或可行的,也没有说这样的事在社会上普遍。我想我的学生应该有了自己的判断。我只是说世界像一个层层格格的大柜子,每个人处在其中一格,遇到或听到另一格的人,希望他们不要大惊小怪,不要歧视。我能说的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。我第一次涉及,您就及时指出,我很受教,真的非常感激。因为这有助于我今后的教学更加审慎,十分注意区分每一位学生的个性和情况。”

  6

  我正费力地理清这里面的论点论据,袁老师的电话又打来了。她语气沮丧,但是气愤让她强打精神。她一上来就问:“有没有专业人士给过《少年肖石》好评?”

  “几位非虚构作家,之前在《南方周末》《人民日报》当过记者的,算吗?”

  “有百科名片吗?”

  我搜了一下:“有。”

  “赶紧发我。怎么评价的,一并发我。”

  我心里有些不爽快。对写完很久的故事,这样肢解检验,如同刨坟验尸。我的性格,除了胆小,还软弱,一旦面临压力就容易自我怀疑。听完厉女士一通批判,我像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罪,痛苦,充满负罪感,连恋人精心准备的早饭都吃不下。在这个早上,我还预料不到自己多无能,预料不到这件事会持续在我心里蒸腾,让我面临和“性”沾边的一切时,——比如和恋人亲吻时,会蓦然想到“下作”这个词,心思就上了岔路:我真的写了“下作的东西”,想着“下作的事”,是一个“下作的人”吗?

  我费了很久才找到《少年肖石》的评价,发了袁愿几句。比如,“作者体现出对肖石性取向的包容,调性平和,客观冷静,十分难得”,此类。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用。一切都没意思透了。

  下午三点半,袁愿还在和家长拉锯。我给她送来午饭,她都没吃。她像一个经受了漫长审讯的犯人,被同样的提问和观点反复折磨,已经精疲力竭,沮丧到了极点。我心疼地看着袁愿,从她身上吃到了一个教训:即便在21世纪上海的国际学校,性教育依然是一块禁地。你不知深浅,稍稍踏足,就会身陷泥沼。

  我催促她尽快结束这件事。她又扛了半个小时,才承认了错误,打出一段又一段妥协的词句,向厉女士道歉。她答应在下周一的课堂上,一定尽力弥补已经造成的可怕的影响和伤害。

  袁愿蹲靠在床脚边,累得长吁短叹:“瞅见了吗?啥叫误人子弟?”

  见我不搭腔,她又碎念道:“跟你说个搞笑的事儿。念小学三年级,写《我的理想》,我说,我想当老师。念初二,写英语作文,I will be a good teacher. 刚进大学,俢了葡语,在课堂上厚颜无耻地答道,Quero ser uma professor.但是你知道吗?我三位老师的反应居然是一样的!”

  我提不起一点精神去聊“理想”。我和她隔着两米的距离,歪靠在另一只床脚上。加上没有午睡,我的脑子一团浆糊。我来回拨弄她的手机,艰难地琢磨群里的对话。

  袁愿似乎兀自陷入了悠久的回忆:“——你完全可以找一份更好的职业。”

  学校管理层始终不发一言。我怀疑他们关了手机,正在享受美妙的周末。

  袁愿私信给傅副校长:“实在不行,我引咎辞职吧。Angela是个好学生,肯定能申到TOP10的名校,学校应该留住她。”

  “引咎辞职?哪有的事?” 傅副校长很快语音回复,“如果她因为这事儿要走,就让她走好了,这样的家长也不是理想的家长。”

  袁愿颇感安慰。但隔了一天,周一一早,她走进校长室,提交了辞呈。她那对浮肿青黑的眼袋,以及脱水似的,蔫了吧唧的体态,让学校领导生了气。傅副校长觉得很荒谬,你也老大不小了,怎么屁大点事都放心上?

  袁愿虽比我强一点,但也不是那种性格刚毅、没心没肺的人。

  我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。她说:“人生要搞点大变动了。”她将和求婚求了好多回的男友完婚。备孕,生孩子,带孩子,教孩子,过一种富足而单纯的生活。

  “我起码生三个。自己的孩子,我想怎么教,就怎么教。”袁愿哈哈一笑,又悠悠地收拢笑容:“妈的。我还是再找个学校吧。”

  7

  两个星期很快过去了,学校依然没找到合适的代课老师。学生们也不知道袁愿即将离职的事。截止日期一到,他们都把写好的三五千字作业,发到了袁愿的工作邮箱。大多数人还抄送了课程的公共邮箱。

  在批作业的过程中,袁愿和我说,她估计走不了了。

  因为事情根本没完。她挑起了问题,学生们给出了答案。可这答案又引发了更多更复杂的问题。比如,Joy讲述了她两个月前回杭州,陪同约见完“陌陌”好友的闺蜜,去查HIV的经历。两个姑娘在排队等候时,恐惧得抱头大哭。袁愿想起当初Joy朗读《爱与黑暗的故事》时,那气急败坏、压制着哭腔的语气。原来底下,暗潮汹涌。

  Mark讲述了他的一位好兄弟,为了找最好的医院给女朋友做人流手术,借走了Mark这两年卖素描画和彩铅画攒下的私房钱。

  类似的故事让袁老师心生顾忌:她的学生,别人不一定能接手;如果接了手,又惊慌失措地移交校长室,那学生们就会永远地关闭心灵之门。从此,即便黑咕隆咚,擦破膝盖,撞裂脑袋,他们也决心孤独到底了。而师生关系,也将退化到一个虚与委蛇的时代了吧。

  这在袁老师看来是个悲剧。因为她一直希望自己,还有她的学生们,具备“爱的能力”,具备与人“建立深刻的生命联系的能力”。

  袁老师几乎是最后才读到Angela的作业。Angela写作一向不错。这次,她以细致悲伤的笔调,讲述了她和父母的一场争吵。争吵的缘由是,父母严令阻止她,去交通大学找她读大二的哥哥。哥哥在“保持与父母的关系”,还是“保持与男友的关系”上,选择了后者。他有两个多月没回家了,尽管家离交大只有六站地铁。

  读完,袁老师猛然对厉女士产生了深深的同情。这同情超乎她的想象,让她忘记厉女士强势的辩才,也原谅了那个痛苦不堪的周末。

  袁老师还说,这同情的出现,吓了她一跳。因为这说明,潜意识里,她也认为同性恋是一件不幸的(至少是不光彩的)事。恐怕只有下一代,恐怕只有她的学生们,以及他们身上承载的未来世界,才可能真正平等、包容。

  至此,袁老师才第一次理解这份职业的好:因为你可以在后来者身上,看到一个更美好的世界,看到理想实现的种种可能。

  袁老师又留了下来。

  学生们无人知晓这场风波,但它确实是因为他们,不动声色地过去了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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